【果陀】穿斗篷的匹诺曹

果戈里终于爬上山顶的时候天才蒙蒙亮。清晨的雾气还没有消散,四下里仿佛笼罩在一层白茫茫的梦境里,怎么看怎么阴沉,这让他有些闷闷不乐起来。他环顾四周,想找一块算得上整洁的地方小憩一番,却无奈到处都是还未消散的露水,和脚下松软的泥土和在一起。草叶的清香对于登山者来说如同欢快的乐曲,对此刻的果戈里来说却无异于可有可无的噪音。此行他是轻装上阵,除了斗篷一顶手杖一把,三十米内可供他娱乐的玩意,恐怕连活蹦乱跳的松鼠和野兔都不见一只。


“啊啊——超无聊!”果戈里于是朝着雾蒙蒙的天空大喊一声,不出意外地没有回声。


匿形于黑夜的野兽已经随着太阳升起而销声敛迹,清晨的第一朵玫瑰却还尚未苏醒。此刻是独属于迷途者的时间。倘若是在安逸平顺的昨日,输掉了全部家当的赌徒应该正在天空赌场的入口处号啕大哭,一枚枚特制硬币正搭载着赢家鼓囊囊的腰包飞往世界各地,劳累奔忙一夜的经理终于可以获得片刻的休息——而今天,他们都没有如此好运。


果戈里把目光投向头顶上方那片白茫茫的深渊。不出一小时,雾气便会全然消散,激烈战斗的痕迹将会大白,天空赌场的经理也会随之从深渊坠向大地。果戈里等待的便是这一刻。


因为太过无聊,他一边把帽子拿在手里把玩,一边在湿润的泥土地上蹦蹦跳跳地走来走去,身后留下弯弯曲曲一串脚印。果戈里于是浮夸地叹起气来:善后工作又增加了——可真是莫大的不幸!


等待原来是如此烦躁的一种体验。


果戈里曾经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才是他们中习惯于等待的那个。哪怕没有人来,他那位瘦削的挚友也总是一副在等待着什么的样子,安静地、向内凝视着什么一般的目光,平稳地注视着眼前那一方天地。如此笃定的神情,任谁看了都会感叹,虽然不知道这位先生在等的人或事物究竟为何,但想必是一定会如期到来的。


果戈里便偏要和他反着来。


那天在新干线上也是如此。已经不记得是要从何地前往何地,亦不记得是哪一个季节的光景,这段记忆就像是雪天废弃车站的站台一般孤零零地存在于荒凉的铁路之间。果戈里只记得那一天自己迟到了很久,踏上站台的时候他几乎已经确定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就走了,他的挚友大约正随着时速超过两百公里的列车疾驰,前进时甚至没有抬眼留心那些飞速后退的风景。果戈里曾经觉得自己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之间就是这样。果戈里永远会或故意或无心地晚来一步,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可能已经走了,也有可能还没有。果戈里花了一段时间才想明白,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等的或许从来就不是他。事实上,他们两个要乘坐的列车,甚至不会开往相同的终点。


——尽管如此,只是一起等车而已,也算是一种过分的苛求吗?


果戈里踏上站台的时候心里是有点失落的。明明迟到的是自己,却因为对方的离去而暗自沮丧,仔细想想其实毫无道理可言。当时并非旅游旺季,亦不是通勤高峰,站台上候车的人群稀稀落落。因为心里确信挚友已经离去,果戈里甚至没有费心去找。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坐在这样一个即使不特意寻找也很容易发现的地方。他穿一件灰色连帽衫和深色牛仔裤,正坐在候车椅上阅读一份旅游报刊,一个小巧的黑色背包放在手边,看上去就像再寻常不过的外国游客。果戈里的心简直当场翻了三个后空翻。他三步并作两步狂奔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身旁,准备给对方来一个快乐飞扑。


“呀!好痛好痛——”


陀思妥耶夫斯基轻巧地往侧面一躲,果戈里结结实实地撞上了硬邦邦的椅背。


“时间正好。”陀思妥耶夫斯基看着呲牙咧嘴捂着胳膊的果戈里,轻描淡写地说,“上车吧。”


下一趟列车就在此时轻飘飘地驶入站台,停靠在两人身边刚刚好。


果戈里便快快乐乐地上车落座。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告诉他一开始买的就是下一班车票,他也就有意无意地假装对此一无所知。就像这些埋线布局的准备工作其实根本不需要他的参与,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没有问他为何一定要跟来一样。他们两个之间的心照不宣太多,罗列起来就像一大捧棉花糖,在舌尖上是甜的,到胃里是虚的——然而人之所以吃棉花糖这种难以果腹的玩意,不就是为了那一点甜味吗?


车开动了,列车员开始检票。到他们这节车厢时果戈里觉得肩头一沉:陀思妥耶夫斯基把头靠在他肩上,轻盈的呼吸音平稳地淌入耳中,睫毛随着微微合上的眼睑轻轻颤动。列车员来到座旁,果戈里于是递上两张车票,眨眨眼做个噤声的手势。列车员便会心一笑,祝您旅途愉快,年轻人笑着用嘴型传达。果戈里也笑起来,心想,嘿,这一回我和费佳看起来,真是好一对甜蜜的外国恋人。果戈里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装睡,但是那柔软的黑色发梢扎得他脖子痒痒的,心口也痒痒的,心跳也难以抑制地加快起来。低头细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嘴角向上勾起,分明是在笑——他是为什么笑呢?


那一天在司法省的房间里,面对一众神情惊愕的侦探社社员,和缠绕在腰间的链锯,果戈里脑海中浮现的竟然是这件最微不足道的小事。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什么会笑呢?是因为察觉到了果戈里加快的心跳,因而在嘲笑他的多情吗?还是单纯地只是因为舒心而笑呢?一想到那个遮掩在发丝间浅浅的笑容,果戈里就感觉心上被什么撩拨了一下,痒痒的。


斗南次官如计划那般大喊起来。房间里的每一个活人此刻都是一副见了鬼的神情。如果就这样被斩为两半,果戈里将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在此后不久,或许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这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一个好结局。


拂晓将至,山风抚过果戈里的面颊,白色的梦境也随之流动起来:现在时的果戈里还好端端地活着。不光欺世盗名的果戈里好端端地活着,传闻中恶贯满盈的天人五衰,在太阳升起时,都还一个不落地活了个生龙活虎。这足以证明这个世界所谓的规则法令全然是一场虚妄。名为死而复生的奇迹,因为施展了太多次,也早已廉价得一文不名。想到这里,果戈里只觉得自己成了童话故事里那个荒诞不经的木偶人,说话间鼻子又长长了。他原本一双眼睛就不像眼睛,现在鼻子也不像鼻子,只有一张嘴还在叭叭地说话,披着滑稽的斗篷手舞足蹈,整个人面目狰狞得很。


他于是又想起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场没头没尾的旅行。他们从新干线下车后换了两趟火车,最后驾驶着一辆破旧的SUV在蜿蜒的公路上疾行。也是这样的山,也是这样的雾,也是这样的清晨。车灯的灯光反射到挡风玻璃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晕,四周听不到一点声音。果戈里很清楚他们没有备胎、没有防滑链,但还是把脚放在油门踏板上不愿意挪开。这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是说不上来的。


后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去和线人接头。果戈里把车停到一片开阔的平地上,一个人慢慢走到公路边抽烟。风很大,空气里全是潮湿的水汽。果戈里点烟好几次点不着,终于点着了长吸一口,又觉得没了兴致,烟都抽得冷清。环顾四周,白茫茫的雾气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瘦削的身影,正在一片死寂之中悄无声息地向他走来。果戈里在烟与雾之间眯起眼,只觉得这环绕在四周的雾气,此刻正汹涌地朝着世界的尽头弥漫,弥漫到每一条街巷,弥漫到全部的港口,弥漫到灯红酒绿的现代都市,弥漫到尸横遍野的异能战场,弥漫到遥远的西伯利亚,弥漫到失去了灵魂的故乡的空壳,那里有一个破败的院落,一个男孩站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热乎乎的鲜血从他的眼眶里流出,染红了衣衫的一角……一切都是幻觉,一切都是比永恒更遥远的失落。


在白茫茫的幻觉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来到了他的身边。轻飘飘好似鬼魅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身旁站定。这一刻,果戈里连同他周遭的一切,包括冷峻的山峰、绵延的公路、熄火的汽车,以及手里还在冒烟的烟头,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聆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语。陀思妥耶夫斯基轻飘飘地开口——他说了什么呢?


他说——西格玛坠落的那天,也会是在这样的一个地方。


果戈里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堤坝决堤的声音。


他于是一把抓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衣领。陀思妥耶夫斯基方才说话的时候甚至没有看着他,这让说出的那句话显得既无足轻重又理所当然。但是您这样说,我岂不是就非去不可了吗?果戈里紧盯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瞳孔,手中的烟头掉在地上,滚到一摊湿乎乎的泥水里,对方就这样平静地看着他,黑漆漆的瞳孔里没有一丝波澜。果戈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气,是在生对方的气还是自己的气。他只知道这一刻自己是很想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他想就这样把对方那颗死水一般的眼珠挖出来,切成碎片,碾作灰烬,看看那摊烟灰中是否存在足以引发一场浩大山火的微小火星。


酝酿了一整夜的雨,终于在日出时分落了下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雨中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拍开他的手,说,上车吧。


车里的空气很冷,打着火后车窗上起了一片白雾。雨滴落在窗上噼啪作响。果戈里凝视着空无一物的前方,感到世界的边缘此刻正在向下坠落,坠落,坠落,地平线的尽头浮现出一阵虚幻的光芒。或许我们都是匹诺曹,一辈子说了太多的谎,到头来谁也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本是一块好端端的木头,应当当柴烧也好,做桌角也甘。偏偏无端地生出灵魂来,从此有了愿景、知了疼痛,便再无法一声不吭地端坐在火焰里,只能走很远很远的路,辜负一个又一个老木匠和仙女,用怪物一样丑陋的骨节支撑着身体、跌跌撞撞地前行。


但是啊,但是,此刻果戈里听着头顶从天空赌场传来的隆隆声响,仰起了头,就算如此,也还是把我放到那火焰里去吧!就让那地狱般的熊熊烈火吞噬我木头做的大脑和心脏、燃尽我丑陋的身躯吧!就让我的骨节一块一块烧得嘎吱作响,变作每一个过路的孩童的梦魇吧!让我喉咙里发出的毫无意义的阴笑和怪叫,传遍每一条街巷每一个港口,每一座青山每一棵绿树,一直传到那个创造了这个荒诞世界的主的梦里去吧!


如此这般,总比做一个听话的好孩子要好得多。


燃烧般的金色眼眸里,金色的太阳升起来了。


END

29 Nov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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