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太陀】一个没有影子的人

- 陀太陀无差


嗡嗡作响的嘈杂人声像潮水般从脑海中褪去,四周骤然间像下过雪的早晨般寂静,太宰治听到一曲大提琴拉奏的咏叹调。是《里纳尔多》,他想,手指向前一伸,指甲与玻璃杯相碰发出叮地一声轻响,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在吧台待了一个钟头了。他徒劳地从一片浑噩的大脑中抓取些许不成片段的只言片语,但是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结了霜的玻璃窗,看不真切。他于是把目光转向不远处蹩脚的舞台,那个灯光和音乐一同流淌着的角落,想知道是谁把大提琴拉得这么难听,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在星期五晚上的街头哭泣。哦不,这才是这首咏叹调的灵魂所在。他于是嗤笑一声。在他揶揄的目光尽头,一个斯拉夫青年怀里的大提琴正肆意地淌着泪,几乎要把这间破破烂烂的小酒馆给淹没了。看清了青年的面庞,太宰治忍不住吹起了口哨。就在他辨认出对方的瞬间,对方便也捕捉到他的身影。他们之间本该如此。太宰治朝亮处扬起了玻璃杯,金黄的液体微微摇动,这个糟透了的夜晚或许也不算太糟。

 

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你喝多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身旁的高脚椅上坐下。斯拉夫人穿着熟悉的一身白衣,挪开椅子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太宰治觉得他像一张纸。

"而你,"太宰治说,"喝得太少。"他朝酒保招了招手:"两杯伏特加。"

两小盅透明的液体端了上来,他把其中一杯往身旁的青年面前一推:"我请你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盯着他的眼睛,挑了挑眉。

太宰治扯出了一个几乎称得上友好的笑容,现在他觉得自己确实喝多了,但这正是酒精的意义所在,他说:"别这么紧张嘛,咱们今天都不是来办事的,在这里遇上也是缘分。"缘分,太宰治在心里嗤笑一声,"要不然按你的习惯来?俄罗斯式?"

陀思妥耶夫斯基上下打量他一眼,仿佛在评估眼前的人醉酒的程度能不能站着走下门口的台阶。"你觉得什么是俄罗斯式?"他反问道。

"一口气喝光,然后把酒杯摔在地上?"

斯拉夫人看起来完完全全被娱乐到了,他勾起嘴角,对面前笑眯眯的黑手党晃了晃酒杯。

"成交。"

下一秒,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声响,两个人被酒保赶出了酒吧大门。

 

"该死,这个晚上真的糟透了。"太宰治裹紧了自己的黑风衣,点燃了一支烟,一旁的陀思妥耶夫沉默地点了点头。

太宰治不易察觉地打量着身旁的斯拉夫人,吐出的烟气被寒风吹散,斯拉夫人隐约皱起眉头。太宰治觉得这场景滑稽透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定也像他一样,刚刚结束了糟糕透顶的一天,或是好几天,才会在这样一个夜晚先是打定主意扮演即兴表演艺术家,接着和一个醉醺醺的黑手党乱糟糟地喝一杯酒。看看我们两个,太宰治想,整个横滨最聪明的两个脑袋,一个蹲在巷子里抽烟,一个坐在栏杆上受冻,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太宰治暗自打量陀思妥耶夫斯基时,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在寂静中打量他。太宰治有点好奇自己在这个斯拉夫人眼中是一副什么样子。他的外套经历了连续几场战斗还没来得及清理,现在已经破破烂烂,这使他看起来像个夜不归宿的小瘪三;但是斯拉夫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苍白的脸色和阴沉的神情,太宰治打赌任何一个过路人都会觉得坐在自己身旁的是一个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行当的偷渡客。最重要的是,太宰治想,我们都不开心。

 

或许是由于寒冷,或许是出于无聊,他们沿着街边一前一后地走了起来。太宰治朝斯拉夫人递去烟盒,后者摇了摇头,太宰治于是给自己点起了第二支,深深吸了一口。所以还是不一样,他听着身后平稳的脚步声,心想,还是不一样。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灵魂是干净的——这并不是说他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恰恰相反,陀思妥耶夫斯基可以说谎,可以走///私,可以杀人,可以在一夜之间把一个组织夷为平地;但是当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双眼看向洗手台上方的那面镜子时,他看见的是一个神。他或许今晚很不开心,但这对于他的灵魂来说无伤大雅,然而太宰治的不开心却像一种慢性疾病,正在缓慢地侵蚀着他的生命。他甚至想象过一种截然相反的人生,一种在梦中也不会出现的、宁静的生活。在虚无缥缈的生活里,他帮助弱者、救助孤儿,但是每当他看向那面镜子,里面出现的还是只有一件破破烂烂的脏外套。一个神和一件脏外套,他不知道哪一种更好。

但是至少这里是他的城市,这让身后的脚步声也变得亲切起来。尽管没有人说话,他却在这个瞬间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熟悉感,仿佛现在跟在他身后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影子似的。太宰治在脑海里描摹陀思妥耶夫斯基方才坐过的护栏,铁制的护栏已经生锈,油漆掉了一半,昏黄的路灯在中央反射出丑陋的光圈。太宰治在想象中凝视着这个光圈,忽地想——上帝的空座位。

 

最后他们还是来到了河边。腊月的冷风把他打个透心凉,河水激烈地翻滚着,仿佛要吞噬什么。太宰治很熟悉河水拍打堤岸的声音,它在他的梦里经常出现。不,不只是梦,在那些难以入睡的夜晚,在他躺在床上凝视着透过窗帘缝隙映在天花板上的一缕微光时,当他坐在地板上伴随着垃圾车工作的声音玩弄空荡荡的弹夹时,当他在一片黑暗中点燃烟头却被寒风呛出眼泪时,他都会听到河水的声音。那声音是那么响亮、那么清晰,仿佛是由内而外从他的灵魂中传出的一般——有谁能拒绝这样的声音呢?

你好呀,老朋友,太宰治在心里对河水问好。他刚刚喝了酒,喝了很多很多酒,十一月的河水像个大冰窖,他盯着面前流动的深渊想,或许这一次,那恼人的声响真的可以就此停止。

身旁的恶魔沉默地凝视着他。

太宰治想起了形形色色的人,他不足十八年的生命里邂逅了太多稀奇古怪的人。若是看到他如此热切地站在河边,他们有的会抬手把他推下去,有的会伸手把他拉回来。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什么也没有做,他就那样沉默地站在晨曦里,披着厚重的黑色斗篷,这一切都像一场醒来时做的梦。太宰治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宁静。

身体被河水拥抱时他听到一声叹息,那是一片影子随着清晨的风离开的声音。

 

END

23 Dec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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